宗教人類學者李維史陀(Claude Lévi-Strauss, 1908-2009)在其名作《憂鬱的熱帶》(Tristes Tropiques, 1955)書中曾提及,自己人類學研究過程中的「旅行」、「遊歷」,似乎沒啥積極意義,僅是附帶的時光過渡,甚至是種研究障礙與光陰浪費。他寫道:
「每次我都自問,為什麼要不厭其煩的把這些無足輕重的情境,這些沒有什麼重大意義的事件詳詳細細地記錄下來呢?」
,以及些許沮喪的描述:
「為了能花幾天或幾個小時的時間,去記錄一個仍然未為人知的神話,一條新的婚姻規則,或者一個完整的氏族名稱表,我們可能必須賠上半年的光陰在旅行、受苦和令人難以忍受的寂寞;但是再拿起筆來記錄下列這類無用的回憶與微不足道的往事:『早上五點半,我們進入雷齊費(Recife)港口,海鷗鳴聲不絕,一隊載滿熱帶水果的小船繞行於我們船隻四周。』這樣做,值得嗎?」
(《憂鬱的熱帶》,p3-4,北京三聯書店出版,2000.4.)
把場景拉回峇里島新阿拉加市吧。我站在市立公園(Taman Kota)前,能發現整個城市縮影。
新市都市設施雖然談不上頂現代,但在市立公園內外繞繞,卻能隨處剪影庶民百態。ㄇ字形的中央綠地佔地廣闊,功能可以百百款——有時峇里舞蹈的舞台設在中心,有時也能搭成蚊子電影院;但最多時候是空在那裡,讓綠地芬芳直接撫慰市民。
接近傍晚,市立公園開始熱鬧起來。上班族下了班,學生族下課,各路市民同胞各自齊聚公園,找了好友同學席地而坐,在夕照行進間縱情歡笑。學生們圍著公園旁小攤車,興高采烈地大啖肉丸湯麵(Sup Bakso);巧克力醬加身的爽口酪梨汁(Jus Apokat),被冰品伯母端上攤桌,恢復一個個元氣不足的下班男女;卡通氣球在小販手中隨風搖曳,多拉A夢與海綿寶寶讓每一個小朋友笑開懷!夕陽偏斜漸漸看不見了,廣場人潮慢慢走回家、騎車返家。帶著公園廣場的綠草香,眾人走著走著,迎向自己家中的飯菜香。
入夜後,市立公園呈現另款景象。南緯五度的燠熱,讓晚上出門納涼成為新市全民運動,最佳休憩地點當然是市立公園。不是每天賞月吧?瞧啊草地上人滿為患,峇里島民不是看月亮,一家人席地而坐談天說笑,吃吃小零食喝喝甜茶,真不錯啊!小朋友打鬧著全場飛奔,與嬰兒的笑聲交織一起,構成台灣罕見的兒童世界;情侶們脈脈含情,話語輕膩聲量低柔。沒一個落單的人兒,就像是我見過的巴黎塞納河畔,大小人群都成伴,話語無盡光陰有限頓成苦惱!歡樂的夜間市立公園啊,我永遠祝福你,你那無私寬容,允許所有人投向你的懷抱,在你的臂灣裡充電,滿注下一次出發的能量。
公園對面,有一座發達的庶民經濟體,那是一棟複合商場——哈帝(Hardy's)。
哈帝商場是新市的百貨龍頭,商品陳列與經營模式,我認為極符合華裔老闆的創意模式(之後果然證實大老闆確為印尼華人)。除了自營商品現代化設架並陳列以外,商場內外的其他商業空間,分割成小單位租賃給不同異業,便於整合集客。一樓內進是複合超市,外頭四個商業空間即規劃成:美髮工作坊、電玩軟體銷售、手機吊飾格子鋪、個性化機車車牌製作坊(此種商店以改造機車車牌為業。只要號碼不亂改,自行壓製加工、變形變炫,警察也不多問)。就「機車牌藝術化」這事看,我真覺得,峇里實是極度自由但亂中有序的所在,和台灣、法國類比,能見著許多無可言喻的「渾沌」雷同哩。
商場的二樓與三樓,劃分大小多個部門。二樓大部空間陳列衣飾類,除了睡衣、牛仔衣、男女套裝類,也包含峇里傳統服飾專區。女性的傳統服飾——外衣Kebaya,此處樣式繁多且質優,男士的整套傳統禮服也不少。我認為本部門正顯示北部峇里的傳統衣著特色,大方端正。男性傳統服樣式變化不多,但女性服飾樣式就與峇里其他地區不同。因著服飾話題,我想談談峇里女性傳統服之我見。
峇里島大略可分五部——東南西北中。中部峇里古來即為全島人文藝術薈萃處(以烏布為中心),表現在女性衣著上,是極度地優雅化與精緻化(當然,中部峇里的高種姓〔High Caste〕——祭司、剎帝利種姓人數較多,他們和庶民種姓在衣著上所有不同);南部峇里的發展與人口遽增,是近五十年來洋風所及,古代此區域人稀地荒(峇里印度教認為南方主邪),文化情調談不上的,傳統服飾最為粗陋;東部峇里在給給王朝(Kingdom of Gelgel)統治後,精緻處屬帝王級並不普及黎民;西部峇里因地處邊陲,遠離各項領域中心,無從提及精彩傳承;北部峇里女性傳統服飾質樸大氣,這種貴氣的來歷,即因新阿拉加市為古代布列稜王朝所在地。
布列稜女性服飾未必豔麗,但那種雍容和烏布姑娘服裝表現不同。她們表現在格局,顯現出一種方正的貴氣;烏布則在配色與細部更為著力。有時候,身為男性也欣賞女性服櫃,很可能發現另方天地,在人生中添上異筆。
三樓商場有書店、文具、體育等部門,四樓是電動遊樂場、兒童遊樂園與小吃部。哈帝小吃各攤雖開設商場內,但餐點飲品相當平價,又有冷氣納涼(您想想,室外攝氏三十五度左右如高雄般「熱爆」),此處不意外地成為我常駐最愛,推薦滿分!小型兒童遊樂園就在一旁,在啜飲餐點的同時,能看到好多父母親與孩子們在短籬隔區,一家和樂幸福模樣。那是真感情啊,親情如此依偎緊密,相較起來,華人社會可不及。
出了哈帝繼續走,這條路的盡頭還有兩個亮點。
「布列稜縣立博物館」和「龍塔書博物館」這兩棟建物左右並排。博物館館內設施雖稱不上現代,但其中展示了布列稜王國的過往,與皇室貴族興衰起伏之種種。這些歷史陳列品大略看來,老照片、石雕、繪畫等各類文物,毫不意外的,充滿著爪哇王朝的餘緒。
這也難怪。峇里印度教本是爪哇方面傳來,所有宗教性與政治性的典章制度也都受爪哇影響,甚至峇里文字(爪哇文與峇里文一路,均由印度梵文演化而來)。尤其十五世紀,伊斯蘭勢力席捲整個爪哇島,將爪哇統治者馬達加希王朝的所有末代貴族驅趕至峇里。於是乎,峇里島成為東南亞印度教重鎮,綿延至今,和印度、尼泊爾、孟加拉等印度教大興國度交互輝映!
在博物館中緩緩走著,觸目所及皆為時間洪流所留存文物。布列稜皇室登基典禮黑白照片、宮廷之華美器物、古峇里文鐵板書、北峇里繪畫大師之傑作、皮影戲之經典皮偶,當然還有為數眾多的石雕與木雕。這空間非假日空蕩蕩的,像是長久被人遺忘,氣氛寂寥;沒有空調,展場空氣中瀰漫些許陳舊氣味,分不出是木腐味還是霉味。布列稜博物館,從走進來那一刻起,就是一場穿梭時光之旅。
龍塔書博物館,是一間藏書館,蒐藏了近萬卷龍塔書(Lontar Book)。和中國古代書簡用竹片串起一樣,龍塔書是比照古印度的經書製作規格,用樹的纖維橫面串起製成。書寫方法是用鐵筆在片狀表面筆畫,一片片串起上至下書寫或閱讀。問過館長馬帝先生,他表示這龍塔書放在一個個長形木盒內,外面寫上類別與特性,就是要界定哪一些類別是屬於「黑魔法」,哪幾箱是「白魔法」。
峇里島是一個島民與神明十分親近的地區。這裡不做危言聳聽與怪力亂神之說,只是解釋島民所擁有的世界觀,他們認為峇里就是人神共處的場所;那麼,人所不知道、不了解的事物,就應該以「神能」解釋,且解釋權大多落在祭司手中。
龍塔書的某些類別,就是宇宙力的使用記載,粗分為「善的咒術力」(白魔法White Magic)與「惡的咒術力」(黑魔法Black Magic)。館長強調,如果說善的咒力就是絕對的善,惡的咒力就是絕對惡,那可把這門「應用科學」看小了。就像是,世間有善人惡人,但善人之所以為善人是因做出善舉,而人做惡即成大家臭罵的惡人。如果這邏輯延續,那麼以白魔法做惡,或是以黑魔法救人,那就與原意倒轉,這全看你做了好事壞事!我認為這番話真富有哲理。
龍塔書博物館不大,全館室內空間八成為四層貨架,擺滿了一個個長方木盒。看著壯觀的整排雕花木盒,想像著盒內深不可測的宗教素材,我不禁感嘆峇里老祭司們的千年智慧結晶。他們建構出的咒學或許你我不一定認同,但這屬於人類的一款文化進程,它代表著人類從無到有的人文軌跡,必須珍視,並值得學界研究。
往東漫步,在不預期的角落,可以發現中文勢力抬頭——華語補習班掛牌授課。
沒想到,在東協十加三成形的今天,新市市民也開始學習華語。華裔子弟是學生多數,我想峇里裔本地居民也想學吧!簡體字佔據著招牌,學校使用的教材課本應和馬來西亞、新加坡同樣,也是簡體中文教學吧。以台灣本位看,正體字可以發現中文的美,因為字型的形聲、象形部符,讓學習中文成為瞭解華人文化的途徑;可是簡體字書寫方便,認字簡單,在非中文母語之學習者來說,當然是最佳、最易的選擇。這究竟倚天劍或屠龍刀較為鋒利之爭,在強權運作下雖簡體佔優,但正體字自有其優越地位。
噠噠聲起,馬車迎面而來。新阿拉加市的馬車總是忙碌,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,它仍是市區中汽車、機車、單車外的第四選項。馬兒引領著車伕主人,奮力、前進。
看著馬兒揚蹄,我不自主想到李維史陀先生的浩嘆:「微不足道的往事」。人生匆匆,歷程啊是如此微不足道。不是嗎?
這裡也有華語補習班
博物館中的皮影偶
龍塔書的木雕書盒
市立公園的綠地空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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