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 1月, 2011

〈峇里公路的悲喜劇〉鄭天銅

已刊於《鹽分地帶文學雜誌》第31期 2010.12.20
峇里公路狀況多,這是常態。旅人如果僅搭大巴,也許感受不深;自己租車試試,不管是兩輪四輪,一上路便知「凶險」。
馬路上能見著人性,峇里公路絕對值得親身研究。原因很簡單,小事故發生率高,個案機會多,想走避都身不由己。
事故,人為因素居多,很難完全界定吧——自己碰到的狀況是該痛罵還是該憐憫。更多時候在峇里,苦笑與傻笑反倒能走出不悅。因為真實的人生場景,正在柏油路上演中。



*製作「閃坑」地圖的重要
峇里路況不良所在多有。找人吐苦水,真能講述三夜三天!主要禍首是坑洞。
坑洞坑洞,大小不等的坑洞,在南峇里高級柏油路段也許不多見,但在其他地區卻層出不窮。
鄉村間聯內或聯外的兩線公路,是「坑洞家族」出沒大宗。家族成員通常有幾種:寬大深坑、寬大淺坑、輪胎可入之小深坑、輪胎可入之小淺坑、不規則石稜坑等等類型。當然,如果整條路都糟透了,那也就無所謂深坑淺坑哩。
淺坑通常不具殺傷力,運將把穩汽車方向盤或是機車龍頭,坑洞只帶來一堆顛簸,磨損輪胎接觸面;深坑可就不這麼回事,還有石稜坑(就是坑內外呈不規則石角的那種)也不好惹。
無論住在城市鄉村,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有張「虛擬地圖」,那是用來提醒自己與家人的行車安全圖——二輪四輪車輛經此,本能「閃坑」平安第一。但這樣想著想著,不禁從心底流露出一股哀愁——峇里民眾真為芻狗嗎?政府官員視百姓摔車於無物,修路補洞總是一拖再拖,緩不濟急。
方圓兩公里內的Dimension 3D坑洞地圖,都牢記在每個里民腦海,小心駛得萬年船;可外地人途經貴寶地,在陌生地頭上遇到難解的可怕坑洞,那可慘了!
在新阿帕度村(Singapadu)居住的一個午後,我照例騎著機車,從家裡趕赴鄰村阿甘塔卡(Agantaka)的會議亭(Bale Desa),瓦揚叔叔正拿著乒乓球拍等我。亭中的球桌,平常時候收立起來,球敘時我會和瓦揚叔叔一起把它架好,接著呢盡情揮灑小橘球在亭內彈旋的流線軌跡。
騎車中途,在公路上突然聽見慘叫,一位十七、八歲女孩在我對向車道猛然摔車!機車本體被小型深坑絆倒,滑落至路肩梯田旁。女孩雖戴妥安全帽,但臉部不巧正面著地,鮮血直流,看來傷勢不輕。我和幾位村民把女孩扶起,做初步按壓止血,並用我隨身礦泉水,把她遮住臉眼的血痕沖刷乾淨;有位大叔將自家小發財車開過來,讓女孩半躺在後斗,兩名村人扶著趕赴就醫。
各位看倌啊,此情此景看了真令人感動入心!素不相識的一群人,第一時間放下手邊事,幫忙路過村莊的外地女孩。不慌張不遲疑,毫無內心退卻(想想今日台灣,一旦路上目擊車禍,誰人不生半點遲疑退卻?「人心不古」四個字躍然於心)。只能說,峇里人就是峇里人,他們在美德生活中誠懇而堅持。

又有一次,在尚未遊居峇里前,我開著租車載友人途經阿曼海灘聯外道(正確地名是Biaslangtang村境,屬東部鄉村並非觀光區)。走著走著途中爆胎(應是石稜坑刺破胎壁),我望著左前方車輪,有些發愁。
不是沒有備胎——租車出發前已確認過,有個完整備胎懸在Jimny車後,但車上帶了什麼工具就不知道了。我還沒開始找扳手,本村過半村民(我猜想啦)陸續齊聚租車四周,七嘴八舌望著我們,不知談論些什麼。大概是村長還是副村長的一位中年人,用簡單的英文問我需不需幫忙,好高興有人肯幫忙請車廠師父過來。那個年輕師父來了,問我要不要補胎,我說不用直接把備胎換上即可。他也沒帶千斤頂,大概沖著村長的面子,一旁的「壯丁」全部一湧而上,直接把車子的左半邊抬起讓師父換胎。這壯觀且難以置信的場面,讓台灣來的我們幾個都直呼不可思議!好一場異國爆胎之旅,好一座峇里特製「人力千斤頂」!最後給付了約台幣250元的酬謝金感謝大家,旅友們一起揮手向村民們道別。
以上兩幕公路浮世繪,都還算圓滿收場。「閃坑」這件事對外地人來說,無論峇里人還是觀光客,可都要留意當心。

*私小路踏查
我對典巴薩市(Kota Denpasar)「公路迷宮」,有一些親身體驗。真的很難想像,一個省的首府所在,市內公路是如此地複雜。
除了市內中心區政府機構林立的少數街道外,大典巴薩市因為公共場域的規劃不完善,有一種「無能為力」的擁擠態勢持續無言,猶如大台北地區永和與中和的部份狹巷一般,不規則走向以及拓寬無望。另外,世界聞名的荷蘭阿姆斯特丹都市街道,隨多條運河的修建走向,呈現半圓形或橢圓形風貌。如果順著圓弧街道直行或轉彎,常令人喪失方位感,很容易離目標物愈走愈遠,或尷尬地繞回出發點。
典巴薩有一點融合的意味,它是永和與阿姆斯特丹的變形綜合體——街道更窄更不規則,門牌號碼無。尤其路標標示不清,更讓問題無解。觀光客千萬不要想用地圖上的街道標示,在典巴薩街頭找路,這種「瞎子摸象」感覺(應該說是「瞎子問路」,自己算是「盲胞」,問到的人又各給你部份解答),我受傷「很深」啊。避免步我後塵,要用別的辦法才是正道。
如果不使用GPS地圖,最好的建議,是請熟路人帶你驅車進出市區。典巴薩大多數道路既窄且小,想停下來問路都會擋住後方車輛通行,被「叭」個不停,憑一己之力找路很麻煩;騎機車好一點,但典巴薩「交警們」是公路盤查的狠角色,看見騎車的是外國人(你一定第一時間被認出來),一定會被攔下,此時候免不了要「花大錢」(就在路旁被「微笑的」交警勒索)。汽車比機車好一些,機車路檢是整條街設拒馬盤查,查你的駕照與身分,汽車如比照會造成大塞車故情況不多。我和交警交手可是經驗豐富,並「研發」出解決之道(見篇末)。所以結論是:自己找路不如請熟人帶路。
另外一種走法,是以「土法煉鋼」精神,用「硬背」的方法把走過的路記憶起來。這當然對第一次探遊的旅客不適用,但我自從第二次進入市區開始,就開始用土法煉鋼的形式,把上次模模糊糊的方位印象與本次路線連結起來,就算是單行道不能迴轉也照走,從別的方位繞圈回來再走一遍就行了。只要大方向沒錯,經過努力,其實典巴薩小路還算友善。

還有一條私房路值得大書特書,它位在北部峇里羅威納海岸不遠處。
羅威納海濱山與海的景象,很類似泰國普吉島。從海面面向陸地,海灘與海岸腹地之後,緊接著是小山丘。還記得2004的南亞海嘯,臨印度洋的陸地都波及,當時還能及時逃脫的普吉島災民,就是一鼓作氣拚命跑上山丘避險,很多人都受到動物的警示(動物躁動逃竄,如大象、家禽家畜及昆蟲等)而化險為夷。羅威納海岸線雖然不臨印度洋,風平浪靜無法衝浪,但地理景觀還蠻像同樣有著小山丘的普吉。這裡上山丘的一條路,我吃足苦頭!
那天從羅威納濱海路往卡里布布克(Kalibubuk)某岔口,直上山丘。大方向可往五星級和平別墅飯店(Damai Lovina Villa),那是一條飯店修築的平緩車行道,因為考慮到舒適度,比較遠路;我則和瑪蒂伯母一起騎車走另條路,前往一座葡萄酒廠(BFD)參觀。大約兩百公尺長的筆直上坡路,鋪滿(應說「堆滿」吧!)了不規則的石塊與石子。
此坡的斜度與寬度,與柬埔寨吳哥窟(Angkor Wat)的大吳哥範圍中,最「夯」景點之一——「巴肯山夕照」步道很相像。整條巴肯山步道是石造階梯,但羅威納這陡坡路,雖然也是「石造」,但現場觀之,這場裝置藝術真可命名為「巴肯步道未完成」,充滿著藝術情趣與時空幻想。從路底往上攻,四野荒蕪鳥寂蟲希,像極了用地球載具找納美人的外星奇遇。不管了,瑪蒂伯母說騎上去就到了,衝!
上坡路的艱辛,我想只有被陣麻的我的手臂,以及磨難中的兩只輪胎知道。慢慢慢慢,總算捱到頂,真的擔心一個沒抓穩,機車「倒退嚕」讓兩人受傷。到底是誰造了這樣的路——又寬又直又大,卻又是陸戰隊「天堂路」般令人肝膽俱裂!
這不是虛擬的電玩場景,很高興我在這裡安全過關。和瑪蒂伯母造訪酒廠後下山,走了和平別墅的那條大路。把心中的抱怨告訴伯母:為什麼一開始不帶我走這條好路,一定涉險走那條路上山?如果發生事故該怎麼辦?我知道伯母心裡也不好過,讓我說了一頓——真對她失禮了。這教訓讓我學習到很多。奉勸旅客們,在異邦中遇到種種困境,可得運用智慧彈性應對。當地居民做得到的,養成背景不同的我們不一定能做,逞強與否心中該有定見。

*峇里上路該懂得......
【峇里公路禮儀】
在峇里(尤其鄉間峇里),當地人對你比一種手勢,你可要看懂。
如果你不是影視名人,也不是政治明星,你騎車或開車在路上,為什麼有那麼多人關切地看著你,向你打手勢?而且不論男女老少,都笑著對你打同一種手勢?這手勢是專門針對身為外國人的你而打,還是宗教禮儀的一種表示?
這手勢是以單掌向前,五指攤開之後縮小,再反覆攤開、縮小,一個喇叭擴音的樣貌。可是我沒亂按喇叭啊,他們為什麼......。這個手勢不是按喇叭,而是燈光明滅狀。那表示,每一個熱心者都在提醒笨蛋的我,大燈沒關!這正是善良周到的峇里島民,他們的生活內容不僅僅自掃門前雪。
在鄉村道路還有一種行車禮儀。車行過沒有交通號誌的十字路口或T字路口,車輛駕駛們通常都會提前打雙閃燈,警示路口處的各類直行橫行車輛。這又是另一款的貼心。峇里人很擅長發揮這一類的人際關懷,公路上如此,家居鄰里間也同樣窩心。

【加油與輪胎打氣】
上次的環島公路篇提到換機油叫做「Ganti Oli」,其實在公路上情況碰最多的絕不是換機油,而是輪胎打氣與車子加油。
加油的問題上次略提過,這裡想多些說明。峇里島除了正式加油站外,那種無處不在的玻璃瓶私人加油站,才是市場真正主力。在台灣日常生活中看見玻璃瓶盛金黃液體,通常會想到沙拉油、葵花油之類的食用油,但在峇里就成了見怪不怪的加油瓶汽油,這也宣示了一款峇里常民文化。你說燥熱天候下,一瓶瓶汽油街頭陳列危不危險?我認為不妥哩,但峇里也未發生玻璃瓶自燃事件,大家都放心得很。
機車遇到充氣的機率較高。輪胎打氣要用「Pres Ban」和車行師父說,師父會開小型空壓機幫你充氣,但手續費需幾千盾幣(鄉下地方有的師父意思意思收個一千——約台幣三元)。可別小看這個三元打氣喔,當你「漏風」時就想到空壓機的好,趕緊Pres Ban也許還能撐著走,否則它就需要你推它走。在鄉下推著機車走上下坡鄉間路,怎一個「累」字能說?機車打氣太重要了!
順道,提一則在峇里山水間的推車故事,主人翁是我自己。
那天傍晚騎車由中央公路南到北,途經布拉坦湖後,進入雙子湖高地範圍,我的機車突然發不動了!從沒發生這事的我,看電動啟動無效後,使用腳踩啟動;但滿身大汗的努力沒有換來好運,怎麼「踩」都無效。停車地點剛巧是進入雙子湖高地的岔路,我問了路口一戶人家,那位大哥告訴我附近有車行,一直往左邊孟杜克(Muntuk)方向過去就行了。我謝了他,推著鈴木110,走在空氣清新的鄉間上坡路,希望本日結局能呈現喜劇收場。夕照露了臉——我真想回北峇里自己住所,不想夜宿這裡!
是這家吧——沒有招牌的小小修車廠,庭院裡小雞、小狗正嬉戲。我看到中等身材的車行師父,正在工具間裡東摸西摸的。叫了他一聲,他走過來問我,隨後「檢視病情」。
病得不清喔!他也使出吃奶力氣,連續踩發好久,但鈴木110病情照舊。他一句我知道了,快手快腳把火星塞拆在手中,就是它,它是禍首!火星塞失靈,師父說他要去調貨過來,要我等等。太陽下山崗,我仍在此守候——今天回得去住所嗎?
小黃狗看著我,我看著他,我和牠都在等車行主人回來。風漸漸大了,入夜的溫度一下子降低許多。居高臨下,我在低度視野中俯看腳底兩座湖,黑灰的輪廓幻化成兩座火山,令人不敢直視。它們會在瞬間噴發嗎,我和小黃該何去何從?我似乎在混亂的思緒中領悟好多,但具體樣貌卻一項也說不出來。
十多分鐘過去,好高興看到開著頭燈的師父騎車回來。他可能很難想像,我這段時間和小黃的心情。我該比小黃起伏大些吧,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夜裡待在雙子湖高地,這對牠來說稀鬆平常啊,牠的不適應只不過是第一次和陌生人的我相處吧。這地區,前不著村後不著店,我真不熟。
師父把火星塞換好,我開心地在空檔中猛催油門,付了修理款項。連聲說了感謝感謝,真謝謝他,今天沒有師父,就沒有回家的我。開了頭燈,我慢慢慢慢在漆黑公路帶領下,路過吉吉瀑布,駛經新阿拉加市外圍,沒在觀光區羅威納停留,順利找回家。那天的高興,睡在班嘉的床上都會笑哩!

【躲警察的咖啡時光】
躲警察,你可以問問所有峇里公路用路人(尤其機車族,不論本地人外國人),絕對是一項「顯學」!教戰守則經長時間發展,種類繁多。總之,視時務者為俊傑,看到他們或被他們看到,要有自己的一套。
我的「這一套」,提供出來野人獻曝一番。如果被看到,還有迴旋空間的情況下,就不動聲色地往後或往旁駛離,交警們通常看見你「跑了」,不會去追你也不會去記下你車牌事後罰你的。前者不為,是因為如追不到你他白費氣力,不如等下隻肥羊也比追你強;後者不為,是因為他想要現場逮你,並同時向你「索費」,事後開罰是以國家身份向你追討,他們個人無利可圖興趣缺缺。
如果你看到他們,他們沒看到你,而這路是你必經之路,那你可得耐心點,以時間換取空間,在一個地方等等,等他們主動散去。而這種人生之中「可遇不可求」的閒逸時光,最好的打發方法,就是找一個咖啡廳待著,等......
好幾次的經驗,都在百度庫(Bedugul)發生,那裡的一處髮夾彎常設有交警路檢。很有趣的,我第一次經歷了這陣仗,就被騎在我前面的陌生人「老鳥」提醒,左彎至草莓餐廳(Strawberry Restoran)停車場,點一杯咖啡坐在室內,透過窗看著100公尺外的交警身影,坐著等一等。覺得自己好聰明啊,和不認識的幾隻「老鳥」一起,在薄霧中百度庫的餐廳裡喝著暖咖啡。望向窗外的「生還者」們,營造出一種靜默而帶有欣慰的氛圍,他們的嘴角不約而同地,泛著淺淺微笑。
從第二次開始,我也「晉升」為老鳥,曾「救過」幾位外國機車自助旅人。當然,我也陸續經歷了幾次在草莓餐廳喝暖咖啡,也嘗試掛上微笑。但看倌們可知道,這「微笑」似乎發自內心啊,如果一個不留神,失控變為大笑就不妥了。諸位自助旅行「菜鳥」們,尚祈謹記謹行!

以上略提公路上的人生悲喜,透過峇里島的特殊人文地理,我有幸實地感受。
看來有趣嗎?平心而論,身為外國人於島上生活,更多的無可柰何被情緒帶出。「就是如此啦」、「峇里人都這樣沒辦法」,我的峇里朋友常說這話解釋給我聽,你能很清楚收到這語氣中的三種意涵:無奈、慵懶與自信。他們在物質世界遭遇缺陷時,選擇無奈看待;在日常節奏中,堅持著文化傳承緩慢而穩重;並在宣告並實行這一切的同時,展現出無比的自信與堅定。是印度教(Agama Hindu)的信仰傳承,養成島民如此豁達的世界觀?那麼有理由相信,踏上峇里島的旅人終會持續回訪,只因這裡叫做「再回來之島」(Pulau Kembali),世界的肚臍所在、眾生的回歸處?對過去現在未來,如此宗教神話看待;又以決不取巧的儀典,親力親為祭祀以待?
我在峇里公路上,眼神檢視著有無交警的同時,心裡卻走到宗教哲學場域。學習峇里人,我開始認真反覆思索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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