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 5月, 2009

〈峇里角落,自己的房間〉鄭天銅

原刊:〈鹽分地帶文學〉雜誌 第22期 2009.6.20.
沒有說華語的親朋好友,也無法真正融入終生祭典的生活形態。在峇里島上,我花長時間和自己相處。
和夜晚相較,白天比較容易過。早睡早起的峇里社會形態,純樸島民照表操課,串連起一整套的衣食住行,應對進退。上班、上課、上工、上廟、上田、上市場,一連串的「上」;然後是下班等等的一連串「下」。這裡,大致上是白天光景。

禪家說,真正的禪就在生活裡:該吃飯的時候專心吃飯;該睡覺的時候好好睡覺;該拉屎的時候努力拉屎。如果真能這樣,禪悟不遠矣!那麼,如是觀峇里島民,大驚之下突領略「滿街都是聖賢」。於是乎發心痛改一己之前非,那個毛毛躁躁、瞻前顧後的生活典型,不去管一肚子不合時宜,隨著峇里島人之生活律動,亟思改造。像不像呢?我想,總算學個樣。
晚上就不同了。當夜幕低垂,峇里家家戶戶,開始經營起溫馨的家族氛圍。闔家團聚,享受起親子共處、三代或四代同堂的窩心時刻。睡前的漫漫「短」夜——因為大家都睡得很早啊(九點即睡),珍貴時光一同看電視、吃東西,摩托車共騎出去逛逛,之後即是一整夜好眠。當然,除了祭司所指定必須在小夜或大夜舉行的祭典外,看球族群熱中於熬夜(電視直播職業足球賽,因時差關係比賽均在深夜,英超、法甲、西甲、德甲、荷甲等),這作息絕對屬於峇里異類!
我,因為易睡的緣故,輕易即融入「九點至六點」的睡眠文化。這裡想漫談的是,晚餐後至睡前,約莫三個小時的一人獨處。


這段時間騎車出門去?嗯,機會很低。
幾個都市化的南峇里城鎮,以及聯外道路,才設計了路燈大亮。南峇里不說了。我曾住過烏布左近,中部第一大城烏布,入夜後公家路燈很少,憑藉著一間間不連續小店招的燈光點點,路上能見度不佳;北部第一大城新阿拉加,與第一海濱小鎮羅威納,路燈設置更不及格,我曾在夜間騎車返家時發生車禍,幸好沒引發腦震盪。
這段時間就近串門子去?嗯,不擅長也語言不通。
住在鄉下的我,鄰居都是質樸的好人,晚上他們都在,串串門子原無可厚非。但我實不擅交際,且鄉村村民多用峇里方言談話,交雜著些許印尼國語,我真聽不懂(峇里島現仍存有興都教「種姓階級」,不同種姓人說不一樣的峇里話,至少有四種,要搞懂非常困難。我峇里朋友瓦楊是一般種姓,娶了高階種姓的妻子絲麗,他回娘家完全聽不懂岳父一家人的相互交談,只能靜坐角落微笑以對)。峇里個別家庭的聚首時光,我不想打擾的。
流連娛樂場所,上夜店聽歌?
這真不談了。我住北峇里班嘉地方,蠻鄉下的,上網都要騎車半小時進城。泡娛樂場所?別鬧了。有一次我在新阿拉加市區辦完事,當時一個人沒車,想招深夜摩拖計程車(OJAK)回家。一整排「運將」聽到目的地班嘉佛寺附近,都搖頭不肯載(地處偏僻,回頭車肯定沒生意),當晚我差
點露宿街頭哩!還好最後有善心運將肯幫我。


待房間,那段時間就待在自己的房間。幾乎每天。
三個小時,很可以利用時間,作很多事吧。但就我記憶所及,這段時間之匆匆啊,瞬即九點。我的帶狀生活......
把電腦打開,一次次和光碟機一起,欣賞南峇里買回的電影DVD。「2001太空漫步」最後一幕,看到新生嬰孩降臨,我的熱淚良久不止;「亞力山大大帝」皇帝於印度身受重傷,緊張地室內來回踱步;「發條橘子」那幾個愛夜遊的搗蛋鬼,竟隨機性侵教授人妻,對之破口大罵;「巴比倫之舞」主角約翰屈伏塔,在密西西比河的鄉間,刻劃人與人之間的甜膩情誼,為之鼓掌叫好。
不確定自己影評程度到哪裡,看電影對我來說,是一種追尋。悲傷、憂愁、開心、感慨,在自己的房間裡,默默領略人生。
有時也讀書,從故鄉帶來的書。那夜看完了印順法師傳記,我哭了,淚痕伴我入睡;曾造訪過比利時,看著有關於布魯塞爾市集的書,同一時間品嚐兩種異鄉滋味,身心內外,帶來一陣魔幻;卜洛克有個「不睡覺的譚納」系列,那天晚上六點開始,我從紐約跟著譚納,一路烏龍殺到土耳其,挖寶。
文字對我很重要。三個小時的文字輸入,我十分感激。
有時也聽歌,世界各地的歌。MOBY的"Hotel Intro",我當背景大概放了上千遍,看書、放空、發呆都不錯;BRIAN ENO的"by this river",我從那裡悟出一款人生滄桑;齊秦唱的"Hotel California",印襯我的心情,伴我渡過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夜;從不知大俠何來的FRANK ZAPPA,我竟在他離世之後才尋獲這迷離之音,那首遺世獨立的"watermelon in easter hay";蕭福德帶在身上,「華西街ㄝ一蕊花」可以從直接從腦門竄出,不必音響。
音樂所引發的魅惑力、滋潤力,很多時候我們輕忽不懂。但,它卻在你未察覺情況下,入殼入心,像是終身不渝的靈魂伴侶。
三小時打開電視,收看無線八頻,是另一種選擇。印尼電視節目,約分四類。第一類歌唱綜藝,第二類體育(足球為大宗),第三類連續劇或笑鬧舞台秀,第四類是印尼語配音的外國影集(老電影居多)。
吃過晚餐,有時候會無意識地打開電視,隨性觀看。歌舞或笑鬧節目、連續劇等,我不愛。如果看到老電影,尤其是台灣出品的早期動作片,我會停下按轉中的遙控器,好好懷舊一番。
超人氣紅不讓,莫過於左孝虎等三位小打仔,以及郝劭文所主演的爆笑系列。很頻繁的,幾乎每天播,各種時段播,每台都播(在印尼,約十五、二十年前的舊台片,播出盛況至此,我想或許無版權問題,播出免費吧!我不知道)。想殺時間,隨時都能看,不需費盡思量錄影錄下。港片、大陸片等,李連杰與成龍的早期功夫片,也很爆紅不在話下。
最早的時候,上述活動在烏布旁「芃歐什安村」某民宿完成。房間不大,兩張床,外加廚房浴室。因為屋子「深陷」在重重樹蔭中,天候溽暑卻感覺清涼,是一處居家好所在。我常一天靜坐外陽台,粗茶淡飯慢看夕陽。
新阿帕杜村古錐里,在烏布周邊十五分鐘車程處,我也住過一陣子。稻田中的三排民居的其中一間,朋友瓦楊先生租我的。屋子不在主道路過往處,周遭環境非水稻田即花圃田,在這住下,很有一種自耕農、開門即犁的趣味。不時拜訪我家的小青蛙、小田鼠、小壁虎,體態看起來都很潔淨,並不令人討厭。大概是因為都市小孩背景,我的成長時光鮮少接近大自然,現在有這麼一個「田中居」的機會,當然要好好把握嚕。
因緣際會離開中峇里,北走班嘉地區的山中佛寺附近,找著一處小旅館,我決定長住。
因為自己房裡沒廚房,羅威納海濱營業餐廳之於我屬於遠距離,晚餐常在旅館餐廳小用。也不貴,住客友情價支應。用餐間,順便和旅館經理——杰羅伯母聊天。杰羅伯母曾在旅峇德國人的住所幫傭過,英語會話程度一流。印尼語不輪轉的我,很多峇里資訊、典故均由伯母處得知,和她後來猶如姨姪。
伯母年近五十歲,個頭嬌小很風趣,班嘉在地人,在地風情以及巷里八卦無所不知。真不能想像哩,純樸的班嘉地區竟也有黑社會!伯母神秘兮兮地告訴我。「啊,你真有所不知,我們班嘉這裡......」,帶著手勢動作的她,在昏暗的餐廳燈光下顯得憂心忡忡;她像是說書者,告訴我靠近勝利里(SERIRIT)的山區內,兩百年前峇里版的一則「羅密歐與茱麗葉」,那種兩大世族的愛恨交織。鄉野奇譚很多則,像是印度教眾多天女下凡塵,選擇在班嘉山中封閉型、無路可進的樹林內,趁著春光溫泉,嬉戲沐浴更衣,卻被偶入的小樵夫發現,這才曝光,有點桃花源記的情節;還有峇里島偉大祭司「當海揚‧尼拉塔」的傳奇故事,他與兩位夫人、九個小孩如何全家「一葦渡江」(這裡不是達摩一人過溪,而是大夥人乘著咒力南瓜,飄洋過海,從爪哇東岸橫越峇里海峽至西岸峇里)。在天意感召下,祭司遊化四方,完成峇里九大寺的不朽基業,最後於九大寺之一的烏魯瓦杜寺院羽化昇天!
太多故事啦,可以和伯母一聊兩個小時,直至九點就寢。這,算是三小時不待在自己房裡的特例。從自己房間延伸十五公尺到外餐廳,每次的談話機緣都讓我感念。


我還住過班嘉龍頭溫泉區,溫泉溪旁的小旅館。
自己的房間,除了床與衣櫥外,洗手間與淋浴設備,位在後進半露天(semi-roof)的封閉區域。入住之前,我還蠻擔心治安問題,因為半露天區域的圍牆約兩百公分高,從緊臨的大片竹林翻進屋相當容易。剛開始入住,睡覺前總要提醒自己把浴室門向內扣妥(內屋與浴室相隔的一扇木門)。時間久了,發覺自己神經緊張過了頭,自己那套都會區治安觀念,在純樸的峇里鄉下水土不服咧!很氣自己的小人之心。
在這個房間裡,很多事情開始慢慢想、靜靜思量。睡前三個小時,我有了新的體會與嘗試,開始實行片刻靜坐。我知道,這是一款終生進行式,內涵需要歲月累積,自己詮釋。說「悟」啊?真太沈重。

腦中閃過一段畫面。
古錐田間空地所搭起的發呆亭(BALE),是該里的小型集會所,不開會的時候是大家的乒乓球場。傍晚,我總愛在亭裡揮幾拍才肯罷休——回家洗澡吃飯。望著球友們互道明天見、餘暉中返家的身影,我知道,接下來的三個小時,我將安適地品鑑時光。在峇里角落,被磚瓦籐壁圍起的,屬於自己的房間。

2 則留言:

Sylvia 提到...

該吃飯的時候專心吃飯;該睡覺的時候好好睡覺;該拉屎的時候努力拉屎。

呵呵!

在Bali待很久了吗?不好意识因为时间上的问题无法全看完,所以就问了。

X1n.Tr0n.Man 提到...

Sylvia您好:

今天才看到您的意見。
在BALI待不到2年。但一些東西沈澱下來,總有一點陳腐的愁緒想要發表。希望您會喜歡。
至於該XX的時候就XX的......云云,那是一種禪宗精神,我借來用,大多時候是使性子、懶惰的藉口哩!希望您別在意,我的行文頹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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