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0 3月, 2009

〈峇里寺院獨走〉 鄭天銅

(原刊:〈鹽分地帶文學〉雜誌 第21期 2009.4.20.)
我不得不承認,擁抱宗教氛圍,是一種單純的幸福。
幾個場景,我記得清清楚楚--是啊,在全世界的行旅中,我確實走進過「單純的幸福」。
聖方濟各教堂,澳門路環島的一處聖境。鵝黃與純白交織的外牆面朝西,從十月初五馬路上看過來,雖兩旁迴廊小吃店林立嘈雜,但聖方濟各的古典丰姿誰也擋不住。漫步天主堂,望著十字架上替眾生受難的耶穌像,令我當下,孺慕之情油然而生。
吉隆坡的馬來社區,一個轉彎路口,矗立著一座錫克教寺院。包了頭巾,在宏偉的寺院講堂中,我見到一位導師端坐上位。看到神態莊嚴的他,我似乎感受到自十五世紀來「獅子的宗教」之部分內涵,無論是驍勇善戰的外在力量,還是堅忍平等的內在修為。向其行禮,之後輕巧退場,腦海裡隱隱透出聲音,卻默默然無從言說,僅能捕捉到幾許清湛微光。

在印尼,宗教信仰顯然是一門顯學。印尼憲法中,明令國內宗教平等,並承認五種正統宗教,讓人民選擇信仰。每個人都必須信仰宗教(身份證上有宗教欄需填寫),這是一個信仰自由的國度,雖然回教的勢力總是凌駕其他宗教子民。
對峇里島民來說,九成信仰興都教(AGAMA HINDU,現代印度教的稱呼)。古代印度教傳承至此,成為與宗教母國印度,一種超越民族、語言的,神奇幽渺的連結,繼現代興都教於印度、尼泊爾、孟加拉之外,第四種興都教特殊樣貌。


很難具象說明,這一千年來,峇里島受興都文化傳承之深。我說的不是島上大廟小廟數量加總近兩萬座,也不是其祭典繁複程度舉世無雙,更不想把宗教神秘面紗無限上綱渲染開。那些,是看得到的吧,我不認為形式主義充斥,可以成就宗教內涵。就像台灣街頭巷尾到處林立的小廟一般,其實那種「拜神——被賜福——得利——自詡虔誠」的心態,不全然代表了宗教所有內容。
淨化人心,才是最重要的吧!每踏進每一所宗寺,無論是道觀、教堂、清真寺、印度廟、佛寺,領受宗教情懷所帶來的感動,進而讓自己想法光明、生活不再灰暗,這不就是一種淨化自我,一種心靈撫慰嗎?

在峇里,我常有意無意間,一個人會在寺院裡獨走。
峇里島的寺院,平常時間是空無一人的。峇里人的想法很實際——寺院,是祭祀功能的場所所在,在年復一年的特定日子裡,村民要在寺裡頭集會,舉行法會;祭典時分,聽從祭司的指揮,每個人各安其份,行禮如儀。維持寺院,確認在法會時能正常運作,對於村里來說,是一件了不得、不容砸鍋的大事。也所以,峇里島絕不會出現荒廢破廟,也絕不可能天天在同一寺中出現人潮。
也因為這樣,縱然峇里島上天天可看見大小規模不等的祭典,但一萬多座寺廟,每座寺廟的SCHEDULE均不完全相同,如果僅檢視單一寺廟,會發覺它大半時間是空著的,空無一人的,入口處連廟公都沒有(當然,熱門寺廟收入場券的收票人員除外)。
峇里村莊的基本三廟(祖先廟PURA PUSEH、主廟PURA DESA、往生廟PURA DALEM),一般遊客通常都不會前往,那屬於各村莊自己的集會寺廟,祭祀功能性或集會功能性相當凸顯,不是本村村民或不是在地工作的人,一般說來不能擅入(也沒有理由進入)。外國人常參觀的,是公共寺院(任何人都可進入祈福的寺院),像是台灣遊客最常參觀的聖泉寺(PURA TIRTA EMPUL)和達那洛海神廟(PURA TANAH LOT),還有烏魯瓦杜海神廟(PURA LUHUR ULUWATU)等等。
比較有感覺的,是北部峇里的幾間寺廟。

北濟寺(PURA BEJI),是我翻譯的名字。位於峇里第二大城新阿拉加市東邊八公里處,三分鐘路程至海邊,可以算是臨海的寺廟。這寺廟對台灣觀光客來說,知名度應該是「零」吧!但,老外卻對本寺讚譽有加,幾乎來北峇里逛寺院都找它。不單單稱它為「藝術傑作」,且形容本寺院「如果造訪過一次,就等於看過所有峇里寺院之藝術成就」。
為什麼這樣高度肯定?我想是寺院牆面的刻痕吧,那繁複的石雕構圖傑作,讓歐洲旅人忍不住驚嘆峇里鑿工之美!這堪稱北峇里獨有的石雕技術,中部、南部峇里的寺廟中很少見。
穿過寺院的外進與內進,空地上有一棵茂密的雞蛋花樹,樹型雍容華貴,想必樹齡逾百年。抬頭看見壯觀的小龕與內進,想像力似乎在此蔓延開來。內進,是不能上去的,祭司才有資格入內祈福。我步上雞蛋花樹草坪,思緒趁著獨走時光,繁華錯落地數不清楚。

再有一次,探訪忠烈寺(PURA DALEM DESA JAGARAGA),地點在北濟寺不遠處,東向大路往山裡的轉彎直行。這寺廟對台灣客來說也不知名,但氛圍卻是另外一款。
西元1840年間,峇里北部布列稜王國曾與荷蘭殖民地軍隊,發生激烈的生死搏鬥,但卻沒有太多文獻與史物留下。之後王國遂建築了這座寺院,一方面算是成立紀念碑一般,告慰勇士在天之靈;另一方面以寺院之尊,見證這可歌可泣的一頁。
壞人的嘴臉,終究被記錄下來——峇里寺院中,第一個石牆上刻有槍砲彈藥,以及荷蘭人乘車,揮舞著匕首當街喊殺的石雕作品,出現在忠烈寺。漫步其間,走著走著,又是一股愁緒。那篇在百年前,寫也寫不盡的國仇家恨啊;那場戰鬥犧牲的,與屈辱留下的峇里子民啊;面對著寺院石牆,不知該如何設想的二十一世紀到此一遊的荷蘭遊客啊;雖置身事外,但自己於明鄭時期之前的台灣,台島祖先也同受被荷殖民之恥,這種幽杳上溯時空之情感,隨著我在石雕牆下的腳步,緩慢而沈重,最後不得不靜止嘆息以對,遙看向晚的鉛灰色天際。

最後,我想說說新阿拉加宇宙寺(PURA AGUNG JAGAT NATHA)與我的一段往事。
在峇里島,只要看到"JAGAT"這個字,那就表示「無上」的意思。這寺院中敬奉興都教三位一體,無形體、無邊際、不可言喻的最高神格「山陽威帝」。那天,日正當中,我進寺的時候,也是空無一人的「包場遊」。
宇宙寺佔地寬廣,我之後曾在此參加滿月(FULL MOON)的祈福法會,人山人海不說,還要排長龍隊伍,等著進至草坪中盤腿而坐,待時領取聖水消災解厄。又飲又灑身,在捧水使者面前領受「山陽威帝」的神聖賜福。
拉回場景——現在,我是一人在寺。向「山陽威帝」大神虔敬一鞠躬,我開始拿著相機,繞著護城河般的蓮花池緩步一周。我將五官盡力開展,享受宇宙寺中舒服、但平淡無華的每一刻。我似乎看見遠方的大哥大電波高塔,正張開雙臂迎向我,是那麼地靠近、如此的真實。它像是一彎腰,就要和我肩並肩成了哥們兒!蓮葉在池中漫舞搖曳,小蛙躲著烈陽探隻眼不愛現身。真的,在這樣的緩步節奏中,我似乎能感受「山河大地皆吾師」!這,難道就是所謂的「法喜充滿」嗎?當下,我深深感激。

我不是興都教徒。但,我喜歡待在興都寺院裡,獨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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