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原刊:〈鹽分地帶文學〉雜誌 第20期 2009.2.20.)
其實分不大清楚,發呆與凝視的界限為何?我啊,真是這樣。大家總這麼說——凝視和發呆,前者是正經的,端詳眼前的事物,畫面裡容不下貳心;另一邊是散漫的,像是散視、老花狀態,「有看沒有到」,不用心的代名詞。閃躲不來的吧,一旦被人認定就自動選邊被貼上標籤,可沒有多餘的解釋空間。
「凝視」,大多數人把它歸類為一種領受。細細品味加上耐心思量,像是想看穿、想深入挖掘一般,把「看」這動作,落實為向眼前藝術品付出的一種尊重,似乎洋溢著虔敬氛圍。而最終呀,在不知不覺之間,歸結成為一款屬於自我的、無法言喻的心領神會。
那麼「發呆」咧,其實這辭彙一直很負面。基本上,人們透過潛意識所下達的休養生息指令,在大腦清醒的時候執行假寐狀態......。這形成了很有趣的生物學現象,那,近似於「金魚」的那種張眼睡眠。
這樣講,呵呵,像是侮辱且誤解了「發呆」二字。我要說,發呆有時候並不真憨呆,而是一種沈浸,Indulging的行為哩。程度不一,譬如「見到阿飄嚇呆了」、「看到美女愣呆了」、「人多演講怯呆了」等等。當然,若哪天身處峇里島,一定要提醒自己,把精神狀態調整為凝視與發呆指數之間。

有沒有目不轉睛,很長很長的時間盯著吊扇轉動呢?我是指什麼都不做,就這樣望著天花板的轉動扇葉,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啊......。把床鋪當做發呆亭(Bali Pavilion),躺著不動睜眼盯看,什麼都不想啥事也不做。傍晚洗了澡,納涼,從向晚的餘暉中移師室內,觀賞扇葉滾動的戲碼可以延續一整夜。你說,這是所謂的「凝視」還是「發呆」呢?
浪費時間,十足的生活討債鬼,我想行動派達人會如此鄙視地說。可啊,做事認真,動不動就「一生懸念」的日本人,在峇里島觀光客中,卻是不折不扣的「發呆」大戶喔。咦,這可有點不對勁。日本國民遠從日本國七個小時飛來峇里,圖的是觀賞峇里島吊扇,參透發呆?日本吊扇Made in Japan比不上Made in Bali?不至於吧!
隨著扇葉旋動而入定,這算小CASE的,我們來場戶外活動——看「田」。

峇里島的田地,和台灣有些不同,大部份地區呈梯田狀。當然,我了解台灣梯田所在多有,但面積比率真遠不及峇里。那方總面積僅相當於台北縣全境的峇里小島,梯田的比例高得驚人!
梯田比起平原,其實稻作面積更為侷促,不利於完整的耕作規劃。可是,就因為梯田地基之立面因地制宜,不規則形狀被農人巧手開展,造就了「平疇千里」的平原所無從演繹的大自然細緻美。農人可以用自己的精彩想像,親手擘畫出一種類似於巨幅立體浮雕,又像是超大模型般的實體耕作區域。我們可以想像,如果以「強力發呆」的心情,用積木(泥巴)堆疊出全世界獨一無二的,屬於那個大男孩的「祕密基地」,這樣的創作理念我想適用於幼兒童話與成人童話吧。而更重要的是:它不僅止於童話,它是真的被實現了!大男孩憑藉著雙手,精湛地、毫無保留地揮灑自己的大氣天分,成就了聯合國農耕專家都稱羨的峇里傳奇!
那天去看田。正午時分,面對著周遭綠油油的梯田,我的目光卻只定焦於一畦小水田。田地中明顯地分出水道,讓我這外行莊稼漢實在摸不著頭腦!插秧最初,農人即預留水道設計而不將田地栽滿秧苗,這是不是一種峇里灌溉形態(Subak)的特殊設計?或是,僅只是該農夫之一己發明,擇善固執底下的寬容創作?我真不知道。我只貪心地找到一角樹蔭,靜立於陽光耀眼的田地當下,眼睛直勾勾望著走勢筆直的小水道,它所圈起所建構出的小水田,感覺好好!翠綠香紛的大視野梯田園、日頭赤炎炎躲起來的微影小水蛙、率性跨步乖乖跟上的成群放山鴨、稻田四周漫遊不定搖曳椰影、偶遇錯身微笑以待的靦腆農人。五官火力全開,時間彷若冰鎮。發呆啊發呆,在晌午田地裡,你說我該不該?

另有一種奇妙的發呆,是望人發呆!如果禮貌地說,應該說是凝視人吧。因為,我天資愚駑,實在分不出藝術家的心裡狀態。
有一段時間,我居住在馬斯烏布(MAS-UBUD)地區的彭歐什安村,一間OKA民宿的六號房。房東的二兒子名叫馬帝,正統首府典巴薩藝術學校畢業,專攻繪畫創作。畢業以後,他選定了一種繪畫方向,把家中一間房當作畫室,每天的作息就是「畫畫畫畫畫」,幾乎足不出戶,連女友也沒交。他不大通英語,我印尼語很歹勢,有時在花園中庭和他錯身,點點頭外只能加兩分鐘比手畫腳。
那天,我第一次去馬帝工作室,看畫。
在家創作,他都打著赤膊,藝術家的身形雖然消瘦,但不見孱弱。他坐在小椅子上凝神構思(我想是發呆吧);我則在房門邊凝視這一幕(也發呆啊)。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,我意識到自己身上恰巧掛著相機,即趁勢輕巧地按下無閃光快門。
室內外都很靜,也許是快門聲的關係,馬帝察覺到我站在門外。
「Welcome!」他以英語笑著招呼我。
「想談談正進行的這幅畫嗎?我很好奇。」
「好啊。」
具體的交談內容,我記不大清楚了。大致上的雞同鴨講,是我請問他為何藝術科班出身,不走峇里島獨步全球的卡馬桑畫派、烏布畫派、青年畫派等路線,甚至身居彭歐什安畫派大本營而捨其風格不畫,卻獨鍾現代油畫創作,且畫裡蘊含著大量抽象意境、禪學意味?他笑笑告訴我,「沒那麼深奧啦」。
馬帝只畫「人」,描繪出各式各樣的人。我之後去他的收藏室,看到大小不一的畫幅,像是「生氣的人」、「質樸的農人」、「引頸顧盼的人」等等。他觀察人,畫人,且以人物身體比例不協調的畫法,讓畫中人自己突顯一己個性。我不懂畫,僅直覺到他東西裡有一些什麼,卻以文字語言說不上來。我站在門口發呆,不僅僅是對著畫室中的景物,譬如顏料罐、畫筆、刮刀發呆,更讓我「呆情」湧現的,是對著馬帝的那股深沈、深厚的「呆樣」發呆。你說,我該不該?

峇里島民,日常生活中就常遂行的活動就是祭典。小到一個人舉行的家中三祭,一只小方籃Caneng就能搞定;大到每三年、每五年、每十年、每二十年、每三十年等等的那種無從言喻之峇里特殊祭典,動不動幾萬人上街頭,整齊劃一,頂著熱到著火的大太陽,扛著大型銅鈸樂器走山林,擎著興都教法器寶幢傘蓋邁開大步。峇里傳統中對神表達敬意,肉身的疲累真的不算什麼。為促進大地和諧,來年五穀豐收,風調雨順,讚天敬神舉辦祭儀,是峇里人心目中的一等一大事!
曾在新阿拉加宇宙寺之滿月祭典中,被善男信女們差點擠倒!赫,真是人潮啊,第一次見識感到很稀奇,之後所見的萬人祭典就不怕了。但,也有優雅派的,像是湖邊的祭典。
那次湖邊祭典的日期,已經記不得了。祭典開始,退住一方的我,開始為我的相機打量豐收角度。是啊,這一方小亭子(Bale),婦女同胞雲集,或盤腿端坐,或併腿正坐,隨著祭司唱誦聲起,大夥齊合掌,指尖通眉心,向水稻女神Dewi Sri送上最崇高之敬意!啊,好美麗的祭祀隊伍,好莊嚴的祭典內容。又,好虔敬的祭儀畫面啊!
以上,50/50的凝視與發呆,比例配當必須恰如其分。那,可是峇里風箏之所以慢飛,小小哲理所在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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