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9 12月, 2009

〈勝利里的兩個巧遇〉鄭天銅


已刊於<鹽分地帶文學雜誌>第25期 2009.12.20
採買日用品,是生活中的一樁小事。但有時候,種種小事形成了生活趣味。
從北峇里的班嘉住所,騎車外出採買日用品,如需多買一些,最好去大超市,向東前往新阿拉加市(Kota Singaraja)。當然,還有比較不熱鬧向西的勝利里(Seririt)可選。我先談談新阿拉加市。
如果把峇里島的輪廓想像成一個等邊的倒三角形,新阿拉加市剛好位於三角形上邊的中央,可說是島的正北邊。新阿拉加市目前雖為峇里島第二大城,但她在荷屬時期,卻是荷蘭人監控整個小巽群島的權力中心,設有政經軍重要據點——總督府。
全島連鎖的大型商場哈帝(Hardy's),是從新阿拉加市開始發跡。目前除了市內的本店外,在不遠處的東郊區又蓋了一座新哈帝。市區內的這座商場,除了涵括本業超市外,還有各類服飾部、體育用品部、書籍文具部、綜合飲食區、美髮沙龍、兒童遊樂場等等。華裔老闆很有生意眼光,他不認為大眾的低收入會造成營運困難,他反而看見強韌的整體消費力!積極陳列適合大眾的商品,哈帝生意滾滾,連鎖店一家家開設,遍及全島,甚至還遠征爪哇島東岸。
新阿拉加市內的哈帝商場,我很喜歡在此用餐、購買日用品。隔壁巷子,矗立著印尼第一大電信公司——Telkom的電信綜合大樓。一樓左方設有網咖區,以分計費價格合理,我常帶筆電來此上網、收信、瀏覽台灣時事。
從班嘉騎車四十分鐘來到新阿拉加,這代表著當天可購日用品、用餐、上網,有時還能逛逛港口區,參訪中國寺廟(靈源宮、城隍廟),或是到市立公園漫步踏青。來新阿拉加市,我可以將事務集中處理,一日多工。
那,怎麼看「班嘉往西行」的採買選擇呢?
勝利里,一個相當於「鎮」級的中型城市。她的腹地與人口,完全無法和新阿拉加市相比,民眾的經濟力也相差甚遠。
從班嘉市場向西走,騎車十分鐘可到勝利里公共市場。市場外圈的南邊,也可發現有家小型哈帝商場——勝利里分店。

勝利里的哈帝商場,規模不大,商品的品項較少。一樓為超市,二、三樓是各類成衣部門,還有體育用品部。因為勝利里這小鎮,既非國際旅遊熱點,也非峇里人口稠密處,商場只有本地居民捧場。所以,可以看到「因地制宜」的一些銷售策略。
小包裝的商品特別多,什麼東西都是「小小的」。小包裝的洗髮精與洗髮PACK(不必買一大瓶洗髮精)、小包裝的糖果、各類小瓶飲料等等。這樣「客單價」雖較低,但此「小包裝銷售策略」,還是成功吸引手頭不寬裕的在地人潮。
如果當天不想上網——不去新阿拉加TELCOM大樓,也不參訪靈源宮、不在新阿拉加市立運動場運動。那,到就近的勝利里購日用品,是比較便利的選擇。
那天,我就這麼想。上午十點多,從班嘉溫泉開始,我騎車至勝利里尋訪哈帝。


這一個中午,我想做購買日用品,看看勝利里的風景、用午餐、理髮這幾件事。嗯,先去勝利里的海岸線走走吧,想看看不一樣的峇里海岸風情!
摩托車直騎,從勝利里市場旁的北海岸濱海公路,轉往海邊小路,經過了一座穆斯林居民社區,在海堤前的小停車場把車泊好。
這裡的海邊不以國際化取向,完全是庶民作風!極目海面,充斥著一股「不知從何而來,又將航向何方」的滄茫氣味!腳旁不是潔淨的細白沙,海灘嘻笑追逐啊,那款童話般樣貌在此破功;岸頭也不見歐式洋傘包覆的咖啡座,潮波來去拍浪無間,欲捧著曼特寧咖啡「品浪」,無從施設。
用自己的方法,自在任遊吧!步上一米長寬,板豆腐狀之連續防波堤,像是簡易碼頭般,「板豆腐」從岸邊一塊接連一塊向海面延伸。沒三分鐘,我已站穩外凸第一塊板豆腐,呆坐於天光海潮,見證此時此刻。
海浪沒有想像中的大。也許是中午時分,漲潮退潮間的空檔,我可以靜靜地,一個人在耀眼炙熱的人工平台上,一動也不動,望向廣角前方。「念天地之悠悠」,我倒是很冷血的沒能「泣下」;但如此感動——立身於一己小宇宙,自此凝視外在大宇宙,內心的洶湧,只能以禪家語做個結論:「活脫、自在!」


離開勝利里防波石海岸,我往小市區的方向鑽進哈帝。這小哈帝沒有設置飲食部,在我購買了二合一咖啡包、陶器茶壺、吐司麵包等幾項日用品後,聽見肚皮正對著我抗議。「找一家餐廳吧!」我心裡想著,手提著環保袋走向停車處。
熱啊!中午的勝利里,找不著慈悲的陽光。就這麼幾條巷弄,飲食店有無?飲食攤販是有,那的食物都僅供打包外帶。能坐下來好好用餐的餐廳......右轉,我發現一家。
四、五張桌子,這餐廳不算大,但很整潔。向老闆娘叫了炒麵,一瓶氣泡咖啡。麵上來了,嚐嚐......咦,麵有點奇怪耶,好像和其他店不大一樣。店裡沒別的客人,我看到老闆正走出來,請問他這麵的做法。
老闆聽我那怪腔怪調印尼話的口音,就問我哪個國家來的啊?我說台灣。老闆堆起笑臉,直說很稀奇稀有,第一次有台灣朋友來勝利里他店內用餐!他用簡單的英語告訴我,他本姓楊,老婆也是華人,但華語早就不會說了。七○年代印尼政府清剿共產黨,不僅大殺華共,同時也禁絕華語。「現在好多了,尤其峇里島更好。」楊老闆笑著說。
從炒麵的氣味,和從麵條本身,我竟能吃出華人炒麵風味,以及中華麵條的Q勁和印尼人製作的不同,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!大概是離開中華料理太久的緣故,只要有一絲一點,就能喚起味蕾深處的靈魂。
向六十歲左右的楊叔、楊嬸道別前,請教他們附近該到哪理髮?楊叔熱心告訴我,就這條路直走,過了北海岸公路進小路兩百公尺,可見到招牌「Potong Rambut」即是。我趕忙答謝,真是太好了。「再見喔!」楊叔用華語對我說。
騎車不久,依楊叔指示可發現此小理髮店。房子很不顯眼,招牌字樣也小。我把機車停妥,看見老闆笑臉迎人招呼我,示意我坐在梳妝鏡前。
鏡子前,有一塊厚紙板所做成的立牌,上面寫著「4000」。是不是理一次髮四千盧比呢?我向馬帝老闆求證,他說對,光理髮不洗頭就是四千。
什麼,理一次髮才四千盧比!比我在峇里其他地方剪都便宜。
一千盧比,換算成台幣約三元至三點五元,理頭一次十五台幣不到。「這裡不是SALON,純理男生,剪髮不洗頭。」我大致聽懂馬帝老闆的說明。
Dari mana?(打哪兒來啊)」
Taiwan
馬帝老闆頓時叫了起來。他朝後院大嚷一聲,我聽不清楚內容,大概是叫人的名字。
一位身材嬌小的女子,從後院走入理髮廳。馬帝對她說聲「Dari Taiwan」,她笑著看我。
「先生,我太太從台灣回來的。」
我聽懂馬帝對我說的,心中一陣驚奇!但,怎麼可能?
說到「怎麼可能」——那句我心底第一時間的回響,我認為有必要在此交代一下。
亞洲較先進、所得較高國家,很喜歡聘請印尼籍女子擔任看護或家管。不僅台灣如此,馬來西亞、新加坡引進的尤其多。
我的台灣親友們,比較過幾處看護來源國家,綜合看法是:菲籍看護大多為知識份子,英文好具現代感,理應來說只要工作態度不懶惰該是首選。但,就是因為學歷高英文強,所以看護心態上較自傲些,交代的事容易照自己的方式處理;放假一定和同胞上教堂、遊玩,彈性放假沒得商量。越籍看護太精明!越南自古即受中華文化薰陶,古百越人與中國人常往來通婚,越南人長相幾乎等同於漢族。在思惟上,越籍看護很能了解台灣雇主想法,這當然是利多;但另方面,越籍看護也最容易出現小心眼或鑽漏洞之情事。印尼看護比較乖,這是普遍的看法。大概是因為宗教信仰使然(大多信仰伊斯蘭教),讓人的心地比較保守,易於服從吧!雖然多數看護教育水平不高,可是肯做肯學,加上服從性高不搞怪,難怪在台灣很受歡迎。
看了上述說明,讀者也許會覺得同為印尼籍的峇里女子,也很樂意出國打工吧!可是答案卻為否定,峇里女子不肯出國工作(理由是國外沒有峇里印度教寺院,無法祭拜)。所以,我才驚呼怎可能在峇里島遇見峇里籍的台灣看護工。
她的名字叫絲麗,原籍爪哇島中部。台灣兩年的看護工作結束後,嫁給理髮師馬帝定居峇里。
「原來她不是峇里島人啊,難怪嚕。」我心底的疑惑不再。
「還,會說Mandarin嗎?」
「還記得一點點啦。」她笑著,小聲用國語說。
絲麗在台擔任看護工時,雇主住三重,家人都對她不錯。她的「三重」發音會讀成「山蔥」,我覺得很有趣。
又聊了一些有沒有生小孩啦、從爪哇嫁來峇里適不適應,這類「婆婆媽媽」的關懷問題。絲麗沒有不耐煩,她的笑容和言語都很真誠。其實我原本有些擔心,如果先前台灣雇主對她很苛,那我台灣人的面子不就......。幸好,她話匣子裡揮灑著感恩的回憶。
馬帝在一旁,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吧!看來,在峇里島鄉村小理髮店,有兩個「他鄉遇故知」的老鄉碰頭啦。哈哈。
「爪哇島的伊斯蘭教徒,會和峇里島印度教徒結婚嗎?我很少看到。」我想絲麗不會介意吧,我問了她切身的宗教聯姻問題。
很多峇里朋友曾告訴過我,和爪哇島的伊斯蘭教徒通婚,最後都被逼著改信他們的伊斯蘭教。而且爪哇女人比較強勢,相較於峇里的男性社會,峇里男子怎會娶一個爪哇老婆來「為難」自己呢?
「爪哇島雖然大多是伊斯蘭教徒,但我是中爪哇日惹地方的佛教徒,所以沒有顧慮。」絲麗笑得燦爛。
喔,我懂了,佛教與印度教沒有誰強迫誰的做法。也就因為如此的教義寬容,印度教徒才大力讚揚佛教是他們的「兄弟姊妹教」(Brothers and Sisters)!在全世界,難解的宗教情仇,峇里島與之絕緣,我認為這真是舉世典範。


步出理髮店,我對馬帝說「Sampai Nanti」,對絲麗說中文「再見」。夫妻倆在門口向我揮手告別,我向他們深深點頭,催著油門往回家的路。
一路上,想著今天沒前往新阿拉加,卻在勝利里泡了四、五個小時的經過。在北部峇里,屬於鄉下級的勝利里,你能想像得到,今天能和「兩批人馬」小談「兩次中文」嗎?
今天,雖然辦的、聽的、講的、吃的、剪的、看的、買的、感動的,都是小事;但,我卻認為,今日勝利里的兩個巧遇,讓我增添更多對峇里庶民風情的領受。而對照自身內在,也因此更為珍惜、感恩。

沒有留言: